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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传承现世的消息, 短短几日传遍九域,吸引了大批魔修前来,其中不乏游走各域之间的散修。
如愿以偿看到魔碑的苍舒孑, 接连使用两次神跃后, 精疲力尽。
得知悠悠被困, 他心有余力不足地朝冰窟方向赶去,一路走走停停, 气喘吁吁。
一个赶往冰魔窟的热心散修见状, 捎上他一起。
大鹏鸟挥舞翅膀, 穿梭在云层之下。
苍舒孑道完谢, 问起那边情形,他只听闻悠悠被困在叫万骨枯的地方“万骨枯”
“当然没命了, ”他刚一开口,散修不假思索。
在灵魔界广阔无垠的大地上,生存着诸多魔物, 其中万骨枯,就是最顶级的魔物统称。
这类魔物是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 在悠长的岁月里, 它们大多时候在自己的领地长眠,不会轻易出来, 但一旦有人进入领地, 就会变得凶恶异常。
莫说寻常魔修, 就是修为高深的魔使, 万骨枯也能将其轻易撕碎, 所向披靡。
它们是灵魔界的杀神, 也是这片大地的守护者。
“越是极苦之地生存的魔物越厉害, 那女修掉入极寒的冰窟, 早没命了。”
遥望远处乌泱泱的人群,散修拍了拍不安低鸣的大鹏,叹道
“要不了多久,她的尸骨连带魔鳞就会被吐出来,届时为抢魔鳞,免不了腥风血雨,不过我是来凑热闹的,几域魔使在此,哪轮得到我们。”
两人落地,徒步朝冰窟走去,还未靠近,便察觉到凝重的气氛。
冰窟外人潮涌动,却异常宁静。
天边升起的旭日光芒,落在冰上,折射出剔透的颜色。
冰窟外,云集了大量魔修,拥挤不堪,靠近冰窟的地方却十分宽敞,只有淅淅沥沥几域魔使。
他们谨慎地看向洞口处。
那里,一左一右伫立着两道身影
一个手持长剑,拇指扣着剑鞘,身姿如松柏般挺立,另个在旭日照耀下戴着兜帽,将脸半遮起来,周身环绕着淡淡鬼气。
扶着苍舒孑的散修,难以置信地吸了口凉气。
他只顾着盯看两人,连路都忘了看,被冰绊了下,险些拉着苍舒孑一起摔倒。
苍舒孑“诶诶”
散修回过神,拎着他跳上高大的冰石,再次朝洞口望去,心脏扑通扑痛跳的厉害,激动得面红耳赤
“那是常年跟在释荒主身边的大剑修,竟然出现在这里”
九域魔修,没几个不知萧善木大名,自顾赦归来,八域王族一个比一个想取他性命,派去执行命令的魔修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萧善木便是在无数次暗杀中成名的。
至今无人摸出他的修为,哪怕各域魔使对上他,都心底犯怵。
“还有那人,能站在萧先生身旁,想来也很厉害,”
散修神色难掩兴奋。
“不知是谁,之前竟未曾听闻。”
苍舒孑没说话。
他倒是知道一二。
那鬼修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而是来头很大,与鬼界一位鬼王关系匪浅。
现在的灵魔界与修仙界一样,与鬼界完全不在一个等级,叫君夜尘的鬼修来此,就跟玩一样。
散修张望之际,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在剑修与鬼修前方,陈列着大批荒域魔修,与古域沧海等人无声对峙着,他们严阵以待的姿态不像是来抢魔鳞的,倒像要死守什么。
散修瞅了眼窟洞,心头咯噔了下。
能让那两人守在外,还让一群荒域人士如此紧张的,该不会
被脑海念头吓着的散修,望了望前方僵持的场面,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若是真的,那可不得了。
发现前不久才见过的两人在此,苍舒孑也有些惊讶。
更令他惊讶的是,站在冰窟前方的一袭苍青长袍。
慕天昭不知何时来的,被拦在了洞外。
身为仙门宗主,他的到来,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多方僵持不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一道从冰窟内走出的颀长身影,打破了死寂。
顾赦抱着人现身的那刻,全场气氛一凝,微妙到令人窒息。
他没有戴面具,戴了也是欲盖弥彰。
刚走出冰窟的顾赦,浑身透着淡淡霜气,抱着昏过去的悠悠,一袭银白长袍,身形高大挺拔,腰间戴着印有荒字的魔令。
坠着的九颗玉珠在风中轻晃,折射出明亮光泽。
一众注视下,顾赦轻掀了掀眼皮,看向盯着他怀中身影的青年男子。
他落在悠悠腰身的长指收紧,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笑。
一旁萧善木眉头紧皱。
情况对他们很不利。
虽然暗杀这事各域没停过,但那是私下手段,失败了无伤大雅,不会引起与荒泽的正面冲突。众目睽睽下对顾赦出手,又是另一层意思,即便成功了,也必然遭到荒域血腥报复。
顾赦现身天墓,是断绝荒域王脉千载难逢的机会,但银夜等实力较小的魔域,一番思量,纷纷后退了。
萧善木担忧的,是没有丝毫动摇的太古与沧海。
以这两域的实力,能抗下荒域一时的进攻,而只要扛过一段时间,没有魔族后裔坐镇的荒泽内部,会自行分崩离析。
在此撕破脸面击杀顾赦,对太古与沧海而已,是件十分值得冒险的事。
萧善木猜的不错。
古域两大魔使与沧海黑白魔使,已经盯着顾赦蠢蠢欲动。
最先坐不住的,是沧海。
远处观望的苍舒孑,眯眼看悠悠情况时,就看到黑白魔使朝顾赦袭去,与此同时,古魔使与太古另一魔修闻风而动。
转瞬间,四大魔使爆发出力量将周围一扫而空,只剩顾赦几人。
空气中魔气肆虐,一块块巨石崩碎。
剧烈的地动山摇后,众魔修回过神,前方局势引入眼帘。
萧善木一边与古魔使交手,一边御剑阻拦另个太古魔使朝顾赦袭去,而戴着兜帽遮阳的身影所处之地,如刀刃般的银蝶环绕,将黑白魔使困于其中,血光四溅。
众人哗然,没想到两人皆有以一敌二的实力,无不惊愕忌惮。
但两人被缠住,意味着,荒域魔君身边空无一人
意识到这点,一群人齐刷刷望去,与他们目光同时抵达的,还有数千支冷箭。
暗处埋伏的太古众人,手持魔弩冒了出来,万箭齐发,直朝孤身立在冰窟洞口的顾赦而去。
萧善木脸色一变,欲闪身赶去,被古魔提掌拦住。
古魔布满褶皱的脸微动。
古域特制的魔弩阵,就算是他身处阵心也无法轻易脱身,这些年,无人见过顾赦出手,外界关于他修为的猜测从未停过。
此招就算取不了顾赦的性命,也能让其暴露实力
拦住萧善木后,古魔眼里精光闪过,冷冷地瞥向白衣身影。
但眼看万千箭矢袭去,身处其间的顾赦却没有半点动作,神色淡然地抱着怀里身影。
冷箭转瞬而至,他长睫懒懒一掀。
古魔皱起眉头,开始不得不怀疑这个年轻魔君是不是被吓呆的时候,一道凌厉的灵力席卷而来。
上千支冷箭凝在半空。
其中一支离顾赦半步之遥的锐箭,被只修长的手握住。
手的主人,一袭苍青长袍。
慕天昭挡下袭来的弩箭,一贯温润如玉的脸庞浮现出冷意。
众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混在其中的仙门弟子亦是一脸呆愣。
原本缠斗的几个魔使都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中,顾赦似笑非笑。
“真是师兄妹情深。”
慕天昭折断指间长箭,扔在地上,一双微冷的浅眸看向他。
顾赦不以为然地垂眼,看了下某个苍白的小脸 ,淡淡道“既如此,劳烦慕宗主护送了。”
狂风掠过,他暗纹浮动的宽大衣摆泛起涟漪,眉眼冷淡朝远处走去。
慕天昭盯着一抹红影,抿着的浅色薄唇,紧了紧。
就在这时,浩浩荡荡的天墓魔军赶来,原本在此的天墓众人,顿时沸腾起来。
如今荒域大军压境威胁天墓边城,倘若对战天墓难以匹敌,眼下荒域魔君在此,不如背水一战,抓了对方以威慑荒泽,解天墓之危。
然而就在他们打算杀上去时,身后响起气喘吁吁的声音。
“众将听令,保护荒域主保护荒域主”
天墓众人难以置信,回过头,当真是他们魔君在发号施令,如假包换。
在魔君身旁,站着个陌生的少年。
一只手不敬地按在魔君肩上,另手抓了抓赤红长发,无聊打了个哈欠。
天墓魔君脸色惨白,心惊胆战地一嗓子接一嗓子吼完,叫苦不迭。
他不知身旁少年是什么怪物,魔宫大阵,被其一拳头砸碎,宫内严密的防守在其面前,好像是不堪一击的泡沫。
他只能被迫前来护送。
青年修长的身影,在一众目光下远去。
悠悠昏沉的意识,在被抱起来后就所剩无几。
她察觉不到外界情形,甚至不知离开了冰窟,只感觉耳边声音从宁静到喧闹,最后喧嚣远去。
隐约被放在柔软地方的时候,她浑身还是冷得厉害,本能地贴紧热源,脑袋念念不舍地往热乎的地方埋。
似乎有目光掠过她脸颊。
片刻,又阴晴不定地落在她抓紧的手指。
肩处伤口疼的厉害,好似烈火在灼烧,悠悠疼的呼吸浅弱,断断续续,不知过了多久痛意才消散。
她仍未得安生。
魔尊的传承如座大山压着她,不断吞噬她的意志,激发她体内的魔性。
魔修与仙修不同,仙修讲究心境淡泊平和,魔修却截然相反,魔性越强,得到的力量会越强大。
闪烁着紫光的魔鳞,浸入悠悠识海,试图挖出她充满仇恨怨憎的阴暗面。
每个人都有黑暗的一面,与之对抗的是仙道,以其为食生存的是魔道。
承载魔尊意志的魔鳞,惊奇的发现,继承人识海里一片澄澈,没有阴暗角落。
这是不可能的。
它锲而不舍地在悠悠识海穿梭,终于在角落寻到蛛丝马迹。
魔鳞看到一个模糊的小神灵。
神灵挡着什么,低声烦恼无比“怎么还留下了传承,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魔鳞将其撞散,一下踏入后方的阴暗空间。
里面藏匿着个身影,它将对方放了出来,心满意足。
半梦半醒间,悠悠看到个人影。
女孩穿着红衣,一张熟悉至极的脸颊闯入她的视线。
她浑身充满戾气,眼神阴测测,一脸怨天尤人,原本绝美容颜在那呼之欲出的怨憎下,变得阴冷恶毒,让人望而止步,忍不住皱眉产生厌恶之情。
意识到是谁,悠悠下意识往后退,却动弹不得。
是原主
原主盯着她,带着审视的目光一步步靠近。
诡异地,没有敌意。
悠悠对上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神经忽而被扯紧了,脑海轰地一下变得空白。
如潮水般的记忆,涌了进来。
晚霞染红天边,清风拂过,室内一片宁静。
重焱收回九天玄火。
庄隗擅毒,他用玄火将路杳伤口处的毒血燃烧殆尽,去了毒,伤口很快会痊愈。
“要不了多久就能醒来,不过”
看了眼昏厥中的身影,重焱心情复杂。
眼下是杀了这仙修,夺得魔鳞的好机会。
不过不是该他考虑的事,按下思绪,重焱继续道“不过以仙修之身得魔尊传承,恐怕会被影响心智,走火入魔。”
他交代完退下,室内只剩顾赦与释烛。
窗外落叶簌簌,微风几许。
顾赦放下茶盏,看向一直蹲守在床边的赤发少年。
他想起冰窟里,行为怪异的万骨枯。
“你很喜欢她。”
释烛盯着悠悠苍白脸色,眼巴巴的。
他不明白为何人这般脆弱,只是伤了个小口子,就奄奄一息的模样。
听到顾赦问话,他扭过头,诚恳地点点头。
顾赦“为何。”
释烛抓了抓发丝,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为何。
不知如何回答,他摸出夜明珠“她比发光的珠子还亮,血亮血亮的,挨着很舒服。”
顾赦视线落在榻间。
路杳受伤不轻,躺在卧榻上,乌发凌乱地散在枕被间,虽未醒来,眉头却本能蹙着,苍白脸颊浮现出脆弱之色。
不见平日的乖张,一副可怜兮兮的虚弱模样。
无论怎么瞧,都不是血亮的。
顾赦指尖扣在桌面,若有所思“她与我们有何不同吗。”
释烛凑近脸颊,轻嗅了嗅“她身上有好闻的气息。”
说话间,“嘭”“嘭”两个幼角,从释烛赤发间不受控制冒了出来。
他忍不住再凑近一点时,肩膀被按住。
“去找萧先生,”
释烛不假思索奔了出去。
在庭院枫树下,他看到垂眸沉思的挺拔身影。
萧善木盯着手中佩剑,想起混战时,人群中匆匆赶到的一个剑修,眉头微皱。
注意到释烛,他收起思绪“何事。”
释烛脚步一顿。
是呀。
见少年面露茫然,萧善木摇摇头正欲说话,忽然察觉到一缕杀气。
他望向释烛来时的方向,脸色一变。
顾赦手指落在纤细的脖颈,掌下传来血液流动的温热,经脉的搏动,他端详着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试图寻到一丝熟悉感。
尝试无果,顾赦落在悠悠脖颈的长指紧了紧,眼神晦暗不明。
原本当她是个小火苗,一不留神,险些燎原。
顾赦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众目睽睽下闯入冰窟救人,连在天墓暴露身份的后果都不顾了。
窗外天色渐暗,冷风吹入室内呼呼作响。
烛火照耀下,悠悠颈间白皙细腻的肌肤,很快在他指腹下浮起薄红。
顾赦薄唇冷抿了抿。
还没怎么着,稍一用力,她就像不知受到多大折磨,雪肌留下清晰的指痕罪证。
顾赦冷冷松开手。
几乎在他松手的同时,忽然醒来的悠悠长睫掀起,一片幽紫色的魔鳞,朝床边身影刺去。
凛冽冰凉的杀意,瞬间扩散开来。
萧善木赶到时,只看到顾赦立在一片废墟间,颈间流着殷红鲜血。
他心下一惊“是”
手持魔鳞的红影一闪而过,朝远处逃去,萧善木脸色瞬变,惊愕地看向顾赦。
暗处数道人影现身,朝悠悠追去。
夜幕低垂,微亮星光点缀其间。
一阵树叶飘落。
顾赦发丝在风中拂动,拇指落在险些划破喉咙的血口。
他沉默地拭去血迹,似乎在忍着怒气,过了许久才寒着眼眸,淡淡道“让她走。”
月上枝头。
经过白日一番厮杀,血色从冰窟一路蔓延至山脉。
慕天昭回过头,斑驳树影间,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兄,”
她一字一顿,语气似嗔似怨。
似曾相识的腔道,让慕天昭神色微变。
水珠沿着他削白指尖滑下,静静溅在青石板上,借着月色,慕天照对上空洞无神的眸光,微微睁大了眼。
“师妹”
他刚开口,伤未好全的身影便摔倒在地。
慕天昭回过神,将人扶坐起来,压下疑惑察看伤势。
她又昏了过去,面无血色,嘴唇都泛着白,从肩处溢出的血蔓延至衣袖,几处地方将衣裳与皮肤黏在一起。
一阵冷风从林间呼啸而过,掀起层层凉意,远处传来动静。
慕天昭微皱了皱眉,从储物袋取出一件大氅,裹在悠悠身上,随后将人背了起来,大步离开了此地。
一阵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中,悠悠睁开眼。
迎面冷冷的海风刮在脸上,她脑袋微动,下意识埋了埋脸。
一缕宛若雨林里弥漫的雾霭清香,沁入鼻尖,悠悠愣了秒,看了看披在她身上的大氅,又看向背着她的慕天昭。
意识逐渐清晰后,悠悠垂下脑袋,遮住脸上复杂的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浮现出过往未曾有过的阴霾郁色。
这里是亡灵海边。
远处黑暗中,停留着一艘若隐若现的灵舟。
慕天昭踩着碎石,步履平稳地朝灵舟方向走去,察觉背上动静,缓声道“这些时日幸苦你了师妹,做的很好,剩下的交给我,你随门内弟子回去养伤。”
魔尊传承在悠悠身上,她继续留在灵魔界会成为众矢之的。
等了会儿,没听到回复,慕天昭面露疑惑,正欲再开口,听到身后沉闷沙哑的声音。
“师兄还记得小时候吗,”
一阵从海域深处掠来的风,将慕天昭脚边沙砾刮掀起来。
他脚下微顿,神思不定地应了声。
“嗯。”
记得。
最初路杳还不叫他师兄,按理也不该如此。
之所以有这个称呼,是他被师父路天沉带回清筠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放在旭日峰,由路杳的师父,苍越长老代为教导。
故而小路杳才叫起了师兄。
其实关于两人小时候的记忆,慕天昭以前有些模糊。
说来奇怪,过往十年,他好像从未想过回忆以往,近几年,关于路杳小时候的记忆才逐渐清晰。
他记得初见路杳,是在一个白雪纷飞的午后。
那时与灵魔界的大战才平息不久,修仙界地域上,还残留着不少魔修在涂炭生灵,身为宗主的路天沉日理万机,自然顾不上他,便将他交给了正巧赶来的苍越长老,随后说了两句。
“我有一女名叫路杳,小名悠悠,比你小个一两岁,在旭日峰野生野长,听说已经要翻天了。苍越长老太惯着她了,你去了,正好替我管束一二。”
带着这点初印象,他随长老来到旭日峰。
天空下着鹅毛大雪,苍越长老笑眯眯给他一把伞。
他跟在长老身后,熟悉峰内环境。
穿过一片竹林,迎面看到守峰的雪狮子,还是只幼崽,毛绒雪白,浑身堆满冰凉的雪花。
雪狮子旁侧有块大石头,而石头前,站着个小女孩。
她穿着粉红袄裙,扎着两个乌黑小丸子。
立在雪天里,背对着他们的小身影晃动着抖雪。
苍越长老从鼻子里哼了声“那就是小丫头了,刚犯了错,被我罚着面壁思过呢。”
慕天昭想起师父方才所说,不由多看了老长老一眼。
天很冷。
冰天雪地里罚站,实在称不上宠惯。
听到动静,女孩回过头,露出一张肿成包子的小脸。
“唔”
发现他后,似乎想睁大一点眼睛“狮虎,塔寺”
师父,他是
苍越长老露出好笑又好气的表情,这已经是他给路杳上完药,消肿后的样子了。
路杳最近在后山发现了许多蜂巢,想着弄点蜂蜜,谁知捅了千年蜂王的老巢。
若非及时被人发现,已经被蜂王螫针当烧烤串起来了。
苍越三番四次叮嘱她不能去后山,那里危险,这次之后也怒了,待她消肿好了些,就罚她面壁思过,保证再不私下去后山才准走。
路杳不肯,于是师徒俩僵持起来。
苍越担心她的安危,这次不肯轻易妥协,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向谁夸海口要弄到最甜的蜂蜜,今后,卧龙峰也不许去了”
话落,他不理小路杳的抗议,拂袖离去。
慕天昭跟着走了两步后,折了回去,把伞塞到女孩肿成小馒头的手里。
她愣了下,随后眉毛弯弯“蟹蟹,”
“小天昭,别惯着她。”苍越长老嘟囔。
“淋点雪最多润湿衣裳,她穿的法衣,暖得跟个火炉似的,冻不着。”
慕天昭衣着单薄。
冬风将他袖口吹的卷起,冷得他缩了缩手臂,将袖子压了下去。
正高兴举起伞的路杳,视线落在他袖口处,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愣了愣。
慕天昭重新跟上长老,身影快消失的时候,他回首又看了眼。
遍地银白,伫立在雪天里的石头前,蹲着的小女孩一手举着伞,另只肿乎乎的手,半抱着雪狮子。
她拉着它,一起蜷缩在伞下躲雪。
有些顽劣,又出奇的乖。
那时才经历了灭门之祸,他沉默寡言,对外界一切都不甚关心,对路杳的印象也仅限于此。
即便此后路杳时常来找他,他也不甚关心,只表面应付,一心都在修行上,发狠地想要变强,甚至到了急功近利的地步。
他常常夜不能眠。
深夜一闭眼,黑暗中,便是慕府上下数百人死前看向他的眼睛。
他把所有痛恨,对魔修的、对这民不聊生世道的、包括对他自己的,全部埋在心底深处,只有夜深人静,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才会用匕首在手臂狠划几下发泄。
当然在表面,他神色永远平稳淡然。
得知他遭遇灭门之灾的一众长老,都夸他心志之坚,遭此变故能如此沉稳奋发,将来必成大器。
他把这些血淋淋的阴暗藏在袖下,藏的很好。
他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
直到一天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只敞了条缝隙的窗户,发出“吱”地一声。
慕天昭躺在床上,在昏暗光线里睁着清醒的双眼,并未入睡,听到声音,几乎瞬间绷紧了神经。
知道有人在开窗,他将匕首往身下藏了藏,假意闭上眼睛,做好最坏打算,乘其不备与之殊死一搏。
但那声之后,外面再没了动静。
就在他以为是误会时,一小声“吱”,再次响起。
慕天昭长睫抖了抖,等了好久,又听到“吱”的声响。
对方在开窗。
每次掀开一点点,耐心极了。
若是来取他性命的贼人,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慕天昭微睁开眼,不动声色朝木窗望去。
外界雪色映照中,一个粉衣团子,从半敞的窗户艰难挤进来。
慕天昭认出是谁,疑惑地皱了下眉,很快闭上眼假寐。
没 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对方来到床边,带着外面雪夜里的寒气,怕惊扰他似的,连喘气都小到几不可闻。
接着在对方做贼似的细碎动静下,药草香弥漫开来,丝丝冰凉的东西被小心地蹭入他袖下,覆在伤口处。
慕天昭长睫轻颤,忍不住睁开一条缝隙,看向埋着脑袋的小女孩。
她鼓起雪白脸腮,包了点气后朝他伤口轻吹了下。
怕他疼似的。
慕天昭浅眸微动,另只握紧匕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此后,大抵以为没被发现,计划执行得天衣无缝,每隔两夜路杳就要来一趟,偷偷摸摸给他上药。
有次在窗外落了一盏桔灯,次日心虚地打探敌情“师兄,你那怎么有盏灯,是不是哪只鸟儿夜里叼来的呀。”
想起女孩当时惴惴不安的模样,慕天昭至今都禁不住弯起嘴角。
但悠悠想与他说的,似乎不是这些。
“师兄可记得,我小时候大病的那次,是师兄最先在雪地发现我的。”
慕天昭刚扬起的嘴角沉下。
当然记得,也是那次之后,路杳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的世界变得好像只有他,时刻都要粘着他,对着他无理取闹,刁蛮任性,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越发不可收拾。
倘若他与旁人多说一句话,她都会一脸怨气盯着他,而其中,白芙雪是她最敏感的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哪怕他只是在路上与白芙雪巧合遇到,她都会疯了般,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她厌恶白芙雪靠近他,怕对方把他抢了似的。
时刻被人紧盯着,束缚着,久而久之他也累了,尤其是一对上她那双满是期待看着他的眼眸。
不知为何,他总能在里面,看到一种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这窒息感让他内心茫然,空落落的,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更不知如何解决。
后来,仅是浅浅岁月,就磨灭了那些最初的记忆,遗留给他的,只是一个会惹事生非的恶毒师妹。
夜空乌沉,不见一丝光亮。
寂静深夜里,亡灵海域掀起的风浪拍打在岩石上,一阵接着一阵。
悠悠嗓音有些哑,追问道“师兄在何处发现我的,当时是何情形。”
慕天昭抿唇“在一座湖边,你身旁有座神女石像。”
路杳隔三差五要去卧龙峰,那日天都快黑了,还不见人回来。
他下山去寻,最后来到一座湖边,四处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若非他看到早晨给她的伞,也难以注意到,那被雪深埋的小身影。
他赶忙挖开雪,将路杳从冰冷的雪里抱了出来。
那时,路杳还有些意识,半睁的眼眸认出他,被冻僵的小手紧紧抓着他衣袖,张了张嘴,似乎迫切地想说什么。
但她最终只吐出“师兄”两字,就昏了过去。
他着急将路杳背起时,从神像后走出个白衣女孩,含着几分羞怯,看着他。
他心中莫名一动,但来不及多想,便背起师妹去找长老。
之后,路杳病了三天三夜。
听闻是受了卧龙峰一个外门弟子的惊吓,那弟子叫顾赦,因此事被关在了戒律堂几日。
在这之前,他就知道顾赦了,因为路杳经常去卧龙峰找对方玩,也时常与他提及。
他还知道,顾赦从戒律堂出来后,来看望过路杳。
那天夜里,他看到铺满冰霜的窗台上,有一株被人遗留在那的药草。
窗下雪地有石头压过的痕迹。
用来垫脚的。
路杳夜里偷摸来给他上药,够不着窗时,也是如此行径。
“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慕天昭想起方才,路杳找到他时看他的眼神,像极了曾经。
“师妹,你”
“没事,就是像做了好长的一场梦,”悠悠埋着头,收紧发白的指尖。
系统在她脑海中,噤若寒蝉。
有些慌乱。
悠悠闭眼,头一次能在识海里清晰的捕捉到它。
一个浑身冒着蓝色火焰的模糊小人影,周身有一圈淡淡金芒。
从它微微后退的动作,悠悠察觉到几分慌张。
“你早就知道。”她问。
系统知道悠悠在凝视,试图躲藏起来,但这里本就是对方的识海,逃哪都会被发现。
系统心里叫苦不迭。
没想到魔鳞为了激发悠悠的魔性,放出了她识海里的一缕残魂。
这残魂
就是被它为了将悠悠从异界带来相助,藏起来的原主。
同时也是,原本就属于悠悠的。
眼见瞒不住了,系统撇清关系道“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
若是早知晓,它不会傻到选悠悠做任务,难怪选人时,两人契合度那么高,压根是一人。
或者说,从头到尾只有悠悠一人。
只不过,在她魂魄被人净成了一片白纸,扔去了另个空间时,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
以它的猜测,是有人打断了这场施法,不完善的法术,导致悠悠一缕残魂留在了原身。
这缕残魂应是她恶魂的一部分,没有自主意识,唯一继承到的是主魂被剥离时的痛苦与怨念,所以之后路杳的行动,少有理智可言,蠢笨恶毒,俨然是个只剩怨念的空壳。
“你与霓罗他们是一伙的。”悠悠寒声。
“不,不能血口喷人,”系统拔高嗓音,随后带着几分轻蔑道。
“此事我不知情,我可不像某司,做不出这为虎作伥的事,早与他没关系了。”
悠悠咬着下唇,眼底布满阴霾。
她初来这世界,发现路杳长得与她一模一样,有过怀疑,但从未想到路杳就是她。
只不过,是她残缺的意志。
海风将悠悠乌发吹的有些乱,她喉间发哽,低头安静了良久,才想起什么重新出声。
“这些年,给师兄添麻烦了。”
慕天昭脚步停了停“你怎么了。”
残魂归体,恢复过往记忆的悠悠,想起十几年来纠缠慕天昭的疯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发丝。
“我以前好像”
她顿了顿,揣测残魂的意识道“我好像是把师兄当成救命稻草了,所以想死死抓着师兄。”
她那缕残缺的恶魂,不知如何向外界的人诉说发生的事,仅剩的本能,便是抓紧慕天昭,还有讨厌白芙雪。
慕天昭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也是他远远唤她的声音,打断了那些人的施法。
她还没完全离去的意识,最后看到的也是他。
所以残魂的潜意识里,认为师兄最有可能发现真相的人,把他当作救命稻草,不肯放开,才会死皮赖脸纠缠多年。
“还未向师兄道谢,多谢师兄当年相救,”悠悠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
“过往是我不知事,师兄勿怪。”
被她无理取闹折腾了这么多年,生米煮熟饭的事都干过,就想把人死死绑架在她身边。
幸而师兄脾气好,换个人被如此窒息的纠缠,估计她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迎面而来的冷风,刮得慕天昭有些疼。
他停下脚步,喉结微滚了滚,发现对背着的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隐隐明白了。
过往十余载,她对他唤出的每声“师兄”,都是在说
救我。
所以那双对谁都充满怨憎的眼眸,唯独在看向他时,会夹杂着乖顺期盼,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在向他求救。
他没能发现,从始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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