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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温泉,一年四季,白雾飘飘。
原先青云观还没被化作皇家道观时,这里经常能看到私相授受的情侣互相赠送定情信物,后来道观被划入了皇家,除了开放的前殿之外,如后山这等地方便鲜有人迹。
今日绿荫浓密的山道上,一身玄衣的男子快步攀行。黑纱遮面看不到他的脸,也无从判断他的年龄。只是,看他这般矫健的步伐,纵使他看起来比一般的壮年男子要瘦一些,小几号,但也绝不是老态龙钟那种瘦弱可比的。
因此,这名男子的年龄应该不大,或许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也说不定!
几乎就在他进了温泉后上方的小院子不久,山道上又出现了一黑一白两匹快马。这次坐在马上的是两个相貌出众的少年郎,打头的那人骑着黑马,边跑边频繁回头看落后半个马身的白马,以及坐在马上的人——
“然然,你怎么样?”
没有他哥在场,戚无涯还是习惯叫白翛然小名。
白翛然冲他摆了下手,示意他不用管自己,尽快赶路,不要分神。
两人快马加鞭,向温泉后的小院子而去。
白翛然有些心神不宁,只因他刚才经过道观门口时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他总觉得那马车的车轮加一圈橡胶,好似是云间白府上的马车,因为如此特殊的车轮设计,特别像出自他二哥白跃灵的手笔。
原本,白翛然只是觉得太子让他和戚无涯来道观请皇帝回宫有些莫名其妙,见到这辆马车后,他又觉得太子很可能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得知他母亲要进京才会把他派出来——
可是不是说是来请皇帝回宫吗?
为什么会看到白家的马车?
难道说,同母亲一起进京来的人还有他的父兄们?父兄们秘密回京了?要和皇帝在此秘密见面?
这时的白翛然,就算想破头也绝对想不到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直到,他与戚无涯来到小院子门前,才下马就听到了屋里有人在争吵。
院子门口站着两排护卫,虽没穿官服,从那标准的姿势也不难看出,他们平日里绝对训练有素,那么他们的身份也不难猜,必然是大内侍卫了。
那么在屋里的人,肯定是皇帝了。
就是不知,这会儿是哪个大臣在面圣,竟然胆大包天的和皇帝吵成了这样?!
白翛然和戚无涯对视一眼,分别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戚无涯冲白翛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管,毕竟他们只是尊太子令来请皇帝回宫的,只要把这个意思传递到,任务就完成了一半。再说,他们还拿着太子呈给皇帝的手书呢。
两人掏出东宫腰牌递给门口的侍卫们。
戚无涯低声道:“奉太子令,求见皇上。”
“稍等。”其中一名侍卫接过腰牌转身往里走去。
此时的木屋内,一身玄袍的男子胸膛集聚起伏,他压着声音,尽量收敛着怒气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答应我的吗?你要我做郡主我做了!要我和夫君十年不能相见,如今我和他已有一轮未见!你要我离开京城,我也一直偏居云州!如今,我的儿子要订亲了,我还不能来京城一趟吗?”
“朕,非此意!”皇帝简直要急死了,可惜他是个结巴,越着急越说不清,张着嘴,好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来。那双眼却痴痴望着眼前的人,生怕错过一丝一毫似得。
“稔哥!”
见望平郡主起身,皇帝以为他要走,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
时隔很多很多年,他终于再次抓住了这人的手,激动得整个人在发抖。
望平郡主周稔黛望着皇帝发抖,脑海中浮现的是几十年前,还是孩童时的弘泽帝,每次被其它皇子欺负都会跑到他身边,抱着他的手臂发抖。
那时候,他还是他的兄长,最可靠的兄长,虽然他们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却是弘泽帝小时候在后宫活下来的唯一的希望,比那些总是欺负他的亲兄弟强多了!
周稔黛不止一次想,那时候的他们真好,兄弟之间的感情真好!
不长大就好了!
不长大,人的感情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世界也还能保持纯净……
皇帝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他道:“狄戎,献哥,儿,给朕。你来护驾。”
周稔黛没有表态,而是飞快思索。
“朕……”
皇帝激动得又张了好几次嘴,可惜,瞎激动半天,愣是没说出第二字。
“唉……”
周稔黛长叹一声,拍了拍皇帝的手,这令皇帝抖得更加厉害,他太激动以至语不成声,只抓着周稔黛的手越收越紧。
然而,周稔黛却道:“皇上想让我随你回宫,恕难从命。十二年前,你要我滚出京城的时候,我就没打算再回来。不过,”
“错,朕错!”
弘泽帝的意思是他十二年前做错了。
周稔黛却像是没有听懂般,兀自道:“不过,若皇上能允我夫君和儿子们回京过中秋,我也可以考虑在京城小住些时日。届时若京城或宫中有何变故,也能及时照应。”
弘泽帝整个人僵住了。
甚至就连抓周稔黛的手都放松了些。
周稔黛趁机轻抽自己的手,就见皇帝飞快地一把又摁住他的手腕,再次紧紧抓住后,皇帝微蹙着眉,显得不是很高兴,却还是点了点头,道:“依你。”
周稔黛便笑了,道:“若是朝局实在不允许他们回来,陛下能准允我北上也行。我只是很想念我的夫君和孩儿。”
皇帝连忙摇头,道:“他们,回。”
之前接到皇帝密函,约他见面,周稔黛本想拒绝。可是,当他想到北疆时局,便想借来见皇帝这一面,顺便把白冠英和儿子们都要回来,许多年没见,他实在是太想他们了!
如今事情办完了,他也不想再和皇帝耗,便起身要走,皇帝却依旧拉着他不松手,一如小时候那般,对他毫无保留的依恋。
小时候这或许还能勉强算是温暖的负担,如今这份依恋就只是负担而已。
“陛下,别这样。你我已是年近半百之人,儿孙都已满堂,该长大了。况且,我很多年前就答应了陛下,这辈子做个女人,我已经不是你的稔哥了。放手吧!”
周稔黛话音才落,皇帝一把扫掉了桌上所有茶具,一时间稀里哗啦一阵脆响,伴随着他盛怒的低吼‘不——’
毕竟是天子之威,这一声实乃盛怒之下的咆哮,直让走到门口的侍卫慎慎止步,甚至震慑得院里院外的所有人纷纷一愣!
白翛然的眉头也不由皱了起来,他看着帮忙送信的侍卫停在门口,有些着急,低声问戚无涯:“想个办法咱们直接面圣吧?”
戚无涯不知白翛然焦急的很大原因是他在上山途中发现了自家的马车,便谨慎道:“皇上盛怒中,咱们再等等。”
可白翛然一想到那屋里很有可能有他母亲,而母亲很有可能承受了皇帝如此滔天的怒火,他就一瞬也待不住了。因此,他没有再与戚无涯商量,直接闯了进去,但门口的侍卫怎么可能会放他进去?自然是将他拦住了。
白翛然见硬闯不行,急得高声喊道:“吾等奉太子命恳请圣上回宫!”
这一嗓子出来,门口的侍卫们险些直接上手捂他的嘴了,这个时候惊扰圣驾绝非明智之举,因为皇上正在盛怒,一个弄不好被怒火波及就有可能小命不保,所有人都担忧地望向门口,白翛然更是满脸焦急,哪怕被侍卫拉住胳膊捂住了嘴,依旧紧紧盯着门口,希望屋中那扇门能赶紧打开。
屋里,皇帝正在平复情绪,周稔黛却若有所思,只因刚刚外面喊那一嗓子的人,音色令他感到亲切。他已经三年没有见白翛然了,自然也不知渡过了变声期的儿子现在说话是什么声音。可是,父子天性母子连心这话一点不假,周稔黛仅仅听了白翛然一句话内心就极受触动,他甚至甩开了皇帝的禁锢,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而后他整个人为之一震——
险些失声喊出白翛然的名字!
虽然三年没见,白翛然声音变了,人也长高了,甚至退去了青涩的模样,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但是在‘母亲’眼中,他依旧是世界上最闪亮的那个孩子!是他的孩子!
皇帝一直盯着周稔黛,当然发现了他的异常,他也立刻走到了窗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位从仙君图中走出来的‘小仙君’正被侍卫们拉着胳膊捂着嘴——
不知为何,皇帝刚下去的火气,腾的又升上来了。
但是,几息后,怒火变成了惊讶,随即目光转到周稔黛脸上,恍然大悟,又立即收敛了所有情绪,板着脸道:“此子,无礼。”言外之意,朕惩不惩罚他,全看你。
周稔黛微微一笑,突然对皇帝深揖一礼,道:“是我教子无方,惊扰了圣驾,望陛下念在然儿年纪小,便饶他这次吧?”
皇帝被周稔黛冷脸拒绝了一下午,突然待遇一百八度转变,他甚至有些适应不过来,但是周稔黛温声细语的给儿子求情,他光听听这声音就觉得心里舒坦极了,又拿什么去抵抗人家软声求饶的魅惑力呢?
自然是,揉了把鼻子,答应了呗——
“也,也罢,依你。”
周稔黛又笑,这会儿都有些忍不住想抬手揉揉皇帝头发的冲动了。如果他还是儿时的那个心思单纯的弟弟,他一定会夸他一句‘弟弟乖’。
时光一去不复返,有时候返不回去的不仅是时光,还有人的感情。
“既然陛下有要务,那望平便告辞了。”
皇帝还想说什么,最终也只甩了下袖子,作罢。
房门终于打开,当众人看到从屋内走出一名黑衣男子而不是皇帝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白翛然却皱眉盯着那男子,直到那人在他面前擦身而过,留下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声,以及随风飘来了一股极其熟悉的香气,白翛然的脑袋才嗡一声巨响,同时眼圈也瞬间红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这名黑衣男子,直到看不见,还扭着头不舍得转回来。
皇帝板着脸从屋里走了出来。
戚无涯连忙拉了白翛然一把,两人一同跪拜皇帝,请他回宫。皇帝看过太子的手书后,给侍卫统领打了个手势,示意立刻回宫。
临行前,他特意多看了白翛然两眼,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白翛然和戚无涯两人跟在皇帝车辇的最后,经过道观门口时,白翛然下意识寻找那辆熟悉的马车,却发现马车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他正怅然若失,忽听戚无涯压低了声音带着疑惑问他:“那边的马车里坐的人你认识吗?”
白翛然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就见下山的官道旁,绿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此时车帘半挑,车内正有人望着他笑——
白翛然的眼圈一下就红了,他当然认识了!他看清了那个对他笑的人是谁!那是他昨晚在梦里见到了人,他的母亲,望平郡主!
白翛然都没顾上跟戚无涯说一声,就扬鞭策马地向那辆车冲了过去,远远看去,活脱脱就是一条撒欢的小狼狗看到喜爱之物所表现出的那股挥之不去的兴奋劲儿!
及至近前,白翛然翻下马背,马车的车帘一动,从里面下来一位穿着讲究的妇人,只是发式盘得有些简单,看起来像是出来的匆忙准备不周。
白翛然两步上前,立刻拜倒,喊了一声‘阿娘’眼泪差点流下来。
周稔黛立刻把他扶了起来,同样眼含泪水,边打量他边拍他的手,说:“好,好!”
“阿娘!”
白翛然十分激动,都忘了问自己原本想要问什么。
周稔黛刚刚看了白翛然一眼,就忍不住了,三年没见,这孩子变化真大,只是这长相越来越像他年轻的时候了,就连身量也和他年轻的时候差不多了。原本他这时候不露面会更好一些,但是太想念这孩子了,实在忍不住——
“阿娘!”白翛然又喊了一句。
周稔黛向远处的皇帝车队望去,见有侍卫从前方跑来至戚无涯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戚无涯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整个车队走了。
白翛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但他此刻顾不上戚无涯了——
“阿娘,”白翛然问:“你为何在这里啊?”
周稔黛环顾四周,又给了车夫一些碎银,吩咐他去道观里请一道平安符,这才指着马车:“上来说吧。”
母子两人先后上了车。
车厢的角落里还放着那套刚换下来的男子的玄色长袍。白翛然一眼看到后,便更加肯定自己刚刚在后山小院的判断没有错。那个穿玄袍的男子果然就是他阿娘。
“阿娘,你为何要扮成男子见皇上?”
白翛然单刀直入,周稔黛一边暗自感慨儿子实在太过聪慧敏锐,另一方面他也没打算瞒他,就道:“因为阿娘和皇上是旧识,今日阿娘来见皇上是请圣旨,求皇上将你父兄调回京城来。”
“啊?”白翛然又惊又喜,道:“那皇上答应了吗?”
周稔黛微笑点头。
白翛然欢呼一声,立刻说:“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好想立刻就——”他兀自高兴,突然看出了娘亲笑容里的勉强,马上话锋一转,问:“阿娘可有看我给您的信?”
提到这个周稔黛又笑了,且笑容里满满都是宠溺,他摸了摸白翛然的头,欣慰道:“难得你都会分析朝局了,我们然儿长大了。”
“阿娘,”白翛然看出母亲并不想多聊此事,但他心中压了太多疑问,不吐不快,就又道:“是不是北疆要出大事,您才想方设法让皇上把父兄调回来了?”
周稔黛摇了摇头:“别瞎猜。”
“那就是跟咱们白家的阴阳人有关?”白翛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才说完就被周稔黛一把握住了肩膀。
周稔黛前所未有的严肃,他盯着白翛然,追问:“你从哪儿知道的阴阳人?”
白翛然:!
他继续若无其事地道:“大皇子还有国学院里的一个同窗,还有戚无尘,都是阴阳人?”
“胡说!”
周稔黛似乎是动了怒,抓住白翛然肩膀的手指逐渐收紧,叮嘱他:“阴阳人的事不要再提,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知道吗?”
“阿娘,就算我不提,现在也有很多人知道了。我那个国学院的同窗,他就说,现在有很多人在传要想解除阴阳水的功效,只要和真正的白家人结合就可以了!所——”
“一派胡言!”
周稔黛气得眉头深锁,他拉着白翛然,安抚道:“今日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等你得空出宫,娘再细细讲给你听。还有,儿啊,最近朝局动荡,你不要掺和,知道吗?”
白翛然道:“我现在东宫做太子客卿。”
周稔黛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似乎白翛然做什么对白家的影响并没有如白翛然想象中那般大。
周稔黛道:“你在宫中一切小心,勿要轻信他人。若是有什么事情是你拿不定主意或者需要帮忙的,你就拿着这只镯子去太医所找廖太医,他会帮你的。”
周稔黛说着,就从手臂上褪下一只帝王绿飘紫的手镯,戴在了白翛然的手腕上,还拉着白翛然的手,看了看:“虽说是男孩子,但是既然在宫中就戴着它,多少能安全些。”
白翛然乖巧点头,虽然心里还有一大堆疑问,但他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忍住了没再追问。而这时,那个请平安符的车夫也已经回来——白翛然依依不舍,周稔黛也不舍的又摸了摸他的脸,终究还是狠狠心道:“下车吧,阿娘要去找你姨母了,她还在山下等着我。”
白翛然下车前,忽然想起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没说,忙又反身回来对周稔黛道:“阿娘,我,我好像真的喜欢上戚无尘了,不是如信上写的那般想了……”
周稔黛直接笑了出了声,哪怕他站在父辈的角度,都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实在是可爱得过分了,没忍住又揉了把白翛然的脸:“这些事娘早就知道了!你不是一直就最喜欢他的吗?你以前给娘写信,不是一直都在说他吗?”
白翛然的脸有些烫,‘嗯’了一声,道:“那,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
周稔黛慈爱地看着他下车,再看着他翻身上马,再望着他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人影,他才收回目光。这时那车夫模样的男子探进半个头,边将一只绣着平安符字样的荷包递进来,边恭敬地问:“司主可是现在就启程?”
周稔黛边从那荷包中取出一张小纸条,边问他:“阴司令可有传下去?”
“按您的吩咐已传递。司主请放心,断不会令小公子身处险境。京城所有阴人将全力护佑小公子安危。”
“好。”
周稔黛将小纸条看完,用火信子点着,扔到了随车带着的小铜钵里。又说:“再去派人查一下,是谁向然儿提起的阴司之事。”
“是。”车夫又问:“还是就地处决吗?”
周稔黛略思考,道:“不要让然儿发现,做得隐蔽些。”
“好。”
片刻后,这辆马车缓缓起动,而白翛然已经打马狂奔,追上了前面有意放慢速度的皇家车队了。
然而,走到半山腰时,就有侍卫来通知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开。白翛然和戚无涯不明所以,追问之下,那侍卫竟然直接拔刀,两人便知不妙,先行离开,却没走远,藏在了一处密林中。他们俩暗中观察皇帝车队的动向,发现这队人马很不对劲儿,竟然不走大路,而是往山中去了。
两人也算担心皇帝安危吧,悄悄跟了上去,结果就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皇帝竟然带着这队人直接走进了山中的一个山洞,而且这山洞竟然没有看守?!
两人到底正是好奇心强的年纪,立刻紧跟进洞,却发现这洞口不知布置了什么迷魂阵,他们俩竟然在洞口转了半天寸步难移。
不得已两人只好原路返回,最终等他们快马加鞭回到宫里时,皇帝早就回宫了。太子也不在东宫,听说和大皇子一同被叫去了御书房问话。
御书房内,皇帝坐在御书案后,高台下左边跪着镇国公花十梓和户部刘尚书,右边跪着太子和大皇子,此时大皇子声泪俱下正在哭诉——
“父皇明鉴,儿臣主持天丝节多年,自然知晓天丝节事关财税,兹事体大,从未敢行差踏错,又怎会做出单独赠送商户入场券这等糊涂事来?况且事发当日,儿臣身患重病,此事有太医院的医官和青云道长都可以为儿臣作证啊?儿臣是冤枉的呀,求父皇相信儿臣!”
大皇子边说眼泪边噼里啪啦往下掉,他这个模样,倒是看得弘泽帝心头发紧,到底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弘泽帝一抬手,立刻有御前内监官为大皇子送上了手帕,还轻声安慰他:“殿下快擦擦眼泪,皇上心疼您啊!”
大皇子接过手帕,边擦眼泪,一颗心也慢慢落回了原处——没关系,父皇还是很宠他的,只要帝心还在他这边,局势就在他手里。
之后,大皇子一句话也不再言语,就静静地听其他人说。
皇帝问完大皇子话后,点了花十梓:“玉河,楼。”
花十梓忙将他调查的结果说了一遍,他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只是引起了可能会引申出两个皇子内斗的部分,也没有提柳玉皎和连华城转大牢的事。毕竟当着两位皇子的面,他还是会顾及他们的面子,而且这些事等一会儿皇子们离开,他再单独汇报给皇帝完全是可以的,自然没必要非得罪皇子不可嘛。
人老精。刘尚书这位最早提出问题的人,除了最开始把情况汇报给皇帝,说了几句话,等人都到齐后,他反而只跪不言了,整个御书房里,都好像没他这个人似得,这份降低存在感的本事也绝非常人能有!也难怪这么些年他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坐得这样稳,明明这事就是他挑起的,大皇子也好,太子也罢甚至皇帝,无论是谁生气或怨怼,那火都烧不到他的身上了!
而镇国公也算是十分注意了,汇报完玉河楼事件的前因后果后,皇帝却明显皱眉,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这也说明,真正的情况暗卫恐怕已经向他汇报过了。
不过,皇帝也没有为难镇国公,而是问太子:“那晚,你去了?”
“回父皇,”太子连忙上前,恭恭敬敬道:“当时儿臣本是病体难安,但有国学院的学士回来请儿臣出面主持大局,说是大皇兄在玉河楼请学子们用膳遭遇意外。儿臣这才拖着病体赶过去,儿臣到时,花国公已到了。”
皇帝转头看向花十梓。
镇国公忙应了一声,算是证明太子所言不虚。
皇帝又问:“你在国学,只养病?”
“儿臣在国学这些日子,倒是收获不小。”太子干脆揭过玉河楼和天丝节入场券的事直接不提了,就像那些事根本与他无关,他一点儿也不关心似得,反而拿出了一些纸呈上。
内监官忙将那些纸转给皇帝,太子见皇帝开始看,才道:“这是国学院最近开始整理的历年科考汇编题库,这题库若是做成,未来将惠及天下学子,还不知能使大周多出多少栋梁来!儿臣觉得此事意义深远,故而这些天一直在监督此事——哦,对了,安国将军白冠英第三子白翛然也在国学念书,他最近钻研出了一种活版印刷,还在试验阶段,若是做成,咱们大周的印刷技术也能更近一层楼。”
太子提到白翛然时,偷偷观察皇帝脸色,显得小心翼翼,当发现皇帝没生气,反而在听到白翛然这个名字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紧绷的神情竟然有一丝放松,太子立刻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押宝押对了。
果然,皇帝问他:“白,在?”
“儿臣已将他带回东宫,父皇可要召见他?”太子贴心地问。
“召。”
皇帝大手一挥,立刻有内监官前往东宫喧旨。
而太子想到不久前与男后的一番对话,想到白翛然不过是那人和别人的儿子,竟然也还能得父皇另眼相看了?说起来真是讽刺。
比他觉得更讽刺的是大皇子!
白翛然真有这个本事——活版印刷?那是什么?!可父皇看起来却很高兴!
这一刻,大皇子终于意识到,他曾经的任性令他失去了什么——明明是他先发现的白翛然,明明白家和他才是同一阵营,他完全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却,偏偏将这样一座宝藏亲手推到了太子身边!
白翛然之所以会投靠太子,说到底完全就是他逼的!若当时他能礼贤下士,现在的白翛然就该是他手下一员智将,而不是给太子出谋划策了。
大皇子后悔不迭,可惜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在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翛然随着内监官进到御书房,参拜完皇帝后,就站在了太子身后。全程白翛然一眼都没有看过他。
皇帝给内监官递眼色,内监官忙问白翛然:“听说你在研究活版印刷?万岁爷觉得甚是有趣儿,你来给讲讲。”
白翛然恭敬道:“只是将字分别刻出……排版时为了保证字体端正不歪斜,在底座上雕出卡槽即可。除了之外,草民还在研究汉字归类,近期或许能整理出一本简易的字典来。”
“字典?”皇帝来了兴致,略一思索,就道:“交翰林,编。”
内监官连忙应诺,边退到一旁去拟圣旨去了。
皇帝望着白翛然,眼里是笑意,好像在说如此聪慧,倒不愧是稔哥的孩子。之后,皇帝点着白翛然高声道:“赏。”
白翛然连忙大礼谢恩。
太子脸上也有了笑容。
大皇子却暗暗咬牙,盯着白翛然的侧脸,不知又在想什么。
白翛然现在是东宫客卿,那么不论是汇编题库,还是活版印刷,亦或大周字典,这些实政的功绩统统都归在东宫,相当于是太子的政绩。
皇帝看着太子第一次毫不吝惜地点了点头,再看大皇子,多少有些惋惜。
之后,皇帝沉吟了一下,才道:“天,丝节,待定。”停了一会儿又道:“玉河,楼,花,”
“老臣明白。”
花十梓连忙接过话茬,给皇帝省了几个字。
皇帝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下,独独留下了花十梓,君臣二人不知说了什么。
白翛然这会儿捧着一堆皇帝赏赐,跟在太子身后,快步回了东宫。
一进门,太子难得大笑道:“今日,孤甚是痛快。白卿居功至伟,孤也要赏你!”
“殿下,”白翛然连忙拦他:“在下确实想求殿下一个恩典。”
“你只管说。”
太子突然变得很好说话。
白翛然道:“在下母亲不日即将进京,想和殿下讨三天假期,在母亲面前尽尽孝心,望殿下恩准。”
“孤当何事,此事自然要准,孤不但要准,孤还要连你母亲也一起赏。这事你就不要推辞了,就听孤的安排吧!”
太子大笑。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极佳。
然而,第二天,当白翛然带着一堆赏赐出了宫,早朝上却发生了一件事,令原本情绪高亢的太子一下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
早朝上,皇帝下了两道旨:第一道,准许狄戎将哥儿作为求和敬献的礼物送入京城;第二道,鉴于大皇子裕王身体抱恙,今年的天丝节主持权交由二皇子周开洛主理。
这两道旨意一下,朝堂上又炸了一轮,一时间,沉寂多年与世无争的二皇子周开洛突然成了人人追捧的对象,在三个皇子中他风头也一跃为首,一时间盖过了太子和裕王。
对此结果,大皇子冷笑,太子咬牙。
白翛然废了那么大的劲儿布下那么难缠的局,终于搞垮了大皇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好处却依然没有落到他头上,反而便宜了老二那个老好人。
太子通过这件事,看到的不是皇帝偏心,而是,‘父皇对孤的成见竟然如此深吗’?他急需有个贴心的人来给他好好分析,好好谋划,偏偏白翛然出宫了,戚无尘还在东郊,其余人的政治敏感度完全不行,他也不愿让人看到他郁闷的一面。
思来想去,就只有戚无涯。
然而,太子心情不好的时候见到戚无涯,借酒消愁,一下就醉了。
于是,这天晚上,东宫正殿有男子放肆的哭了一晚,哭着求饶,哭着叫唤,哭着……
到后来,掌事太监将所有人遣出了院子,三令五申让他们千万不要告诉太子妃。否则若出了什么大事,就所有人一起掉脑袋。
这件事,尽管掌事太监一个劲儿地往下压,但是太子妃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她只冷哼一声,未做任何表示,看得出,城府极深。
而这个时候,白翛然已经在定波侯府,给所有人分赏赐了。
太子赏了他好多好东西,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自不在话下。其中有一套头面首饰,材质极其别致,似白玉非白玉,似珍珠非珍珠,有珠光的七彩也有玉质的滑腻,白翛然自然知道这首饰是太子特地送他母亲的,可是他当着他母亲的面,却将这套首饰捧到了孙氏面前。
此举,惹来厅堂内的几位家长齐齐一愣,孙氏则笑道:“傻孩子,快把这给你母亲去,我可受不起。”
白翛然眼眶微微一红,到是真得动了容,道:“翛然入京三年,日日调皮捣蛋,给姨母和姨丈惹出了许多祸,可你们从来都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反而处处维护,将我当成亲生儿子一般。翛然时常想起这三年遭遇,总觉得多有亏欠,这头面虽贵重说到底也不过是死物,怎能抵得过二位对我的真情义?”
“是呀,”周稔黛听白翛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也很是动容:“汝兰你就收下吧,早晚也是一家人,不必跟然儿客气。”
他都这么说了,孙氏也就不再推脱,便将那价值连城的首饰收了下来。
之后,一家人其乐融融用过膳,定波候便提起了西斋书局和近日在京中帮忙找大宅的事。
他笑着对周稔黛道:“如今翛然越发出息了,不但在太子面前得脸,还自己办了个书局。前些天还跟我借人!哈哈哈,我想啊,这借别人都不合适,便将无尘乳母家的老赵拨给了他,也就临时顶一顶,等你来了再安排合适的人!再有,我想着今年若是将军能回京,这两个孩子的订婚宴,咱们是不是要大办一场呢?”
周稔黛笑道:“那书局的事就有劳老赵打理着吧。这订婚宴嘛,我回头给将军写封信,问问他的意思。哦,对了,我寻思着该在京中买套宅子,听说后海湖那片的风水最好,不知侯爷是否有门路能找到合适的宅子?”
“后海湖那片吗?”定波候想了想,这些天他确实找了不少宅子,但是在后海湖附近的似乎:“是有一处,只是,那宅子前些年着了火,都说不吉利。”
周稔黛却道:“也无妨,明日等跃灵到了,让他跟着一起去看看就行了。”
“二哥明天就能到了吗?”
白翛然惊喜得瞪大了眼睛。
周稔黛笑着点头,又道:“要是无尘也在就好了。”
白翛然微微低下了头,垂着眼睫盖住了眼中羞涩的情绪。
孙氏道:“嗨,这有什么难得——老爷你拿贴子去工部找柳尚书说一声,就说让无尘回来一天,左不过就是一天,当天晚上就让他回去,又不会耽误什么。”
定波候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便没耽搁,当下就拿贴子去工部了。
他一走,孙氏便想着白翛然难得请假,该让他们这对分别了三年的母子多腻腻,就找了个借口,笑着离开了。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原本他们都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乘凉,这时人都走了,周稔黛就笑着说:“这下,娘终于能好好看看你了。”
“阿娘,这三年,我很想你。”
白翛然说完这句话,眼圈立刻就红了。
周稔黛听得眼泪差点流下来,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昨天不是问我,关于咱们阴阳水的事吗?走吧,咱们回院子,娘讲给你听。”
白翛然重重点了下头,揉了把眼,随周稔黛一同往客院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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