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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松闷闷不乐地从花厅出来,他的心情便如天际那绵密不绝的闷雷一般,轰隆轰隆在脑中和心里响起,最后越积越多,变成了炸雷,一次次劈杀他紧绷的愁绪。
他现在心情复杂极了,一面恨极了魏王,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恨不得这恶棍赶紧死,另一面又祈祷魏王能平安,否则不光他的前程要没,袁家陈家都要遭难。
还有那个吴十三!
可恶的吴十三!
陈砚松此时浑身妒醋翻腾,眼睛里往出迸辣辣的火星子,玉珠都大难临头了,都不忘营救这该死的胡杂!
男人双手叉腰,深呼吸了数口冷静片刻,就算他再妒再恨,可人还是要救的,因为谁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步,若是将来玉珠又被魏王逼到死角,他不方便出手,好歹还有个不怕死的吴十三。
况且,前不久云恕雨和十七郎夫妇托仆人暗中送信,信中提了一嘴,让他多多照顾吴十三。
想到此,陈砚松赶忙唤阿平去偷偷套车,在走之前,他又让内府管事良玉去准备个席面,另包几个二十两银子一封的红包,好好宴请款待那几个看守玉珠侍卫,并且吩咐下去,近日所有人待在屋里不许走动,更不许猜测议论,对外只说府里有奴婢生了过人的肺痨,如今封府治疗。
这般料理好后,陈砚松便冒雨赶去城北的外宅。
最近戚银环为情所困,再加上之前被王爷鞭笞,且王爷而今似有看重骏弥之势,安插骏弥做了无忧阁的副阁主,也就是二把头,弄得这小妇很不开心,近日一直钻在外宅里。
夏日雷雨来得急,去的也快。
雨后的洛阳焕然一新,漆黑的小巷子里充斥着股并不难闻的鱼腥味儿,地上湿漉漉的,凹陷处洼着水,若仔细听,某个角落还有蛙呱呱叫声。
陈砚松下了骡子车,警惕地左右环视了圈,这才让阿平去叩门,听婢女说戚小姐正在丹方侍弄草药呢。
陈砚松嗯了声,径直朝主屋行去,推门而入,清新的沉水香迎面扑来,屋当中有一口大青花瓷缸,里头贮满了冰,他徐徐走到那架黄花梨木梳妆台跟前,指尖滑过镂刻的牡丹花纹。
戚银环喜好奢华,爱收集各种名贵珠宝首饰,妆台上摆着只金累丝虾须镯,那镯子上的金丝被工匠打磨得跟虾须子般细,故名,还有一只九翅凤钗,凤凰的眼用红宝石点缀,每条翅的羽毛都雕琢得栩栩如生,末端各穿了龙眼般大的东珠。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戚银环从外头走进来了。
她照旧穿着黑色纱衣,梳了个盘旋而上的灵蛇髻,髻上斜簪着支像筷子般长短粗细的金簪,没化妆,脸色稍有些不好,一面用帕子擦手,一面朝化妆台那边走去,略抬眼瞅了下陈砚松,“你最近不是很忙么,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找你。”陈砚松给自己拉了张小凳。
“你能有什么事。”
戚银环眼含轻蔑,坐下后从小瓷罐中拿了张浸透凤仙花汁的丝绵,仔细的擦指甲,“说罢,这回又要我帮你杀什么人?陷害谁?”
“都不是。”陈砚松双手覆在脸上,用力揉搓了几下,疲惫地长出了口气:“我想你帮我去救一个人。”
“谁?袁玉珠?”戚银环眉梢一挑,撇撇嘴:“我可不敢,她现在是王爷的心肝儿宝贝。”
“不是玉珠,是吴十三。”
“吴十三?”戚银环立马坐直了身子,精神紧张起来,转而眼里闪过抹不甘和怨恨,撇过头,咬牙恨道:“他明知道王爷喜欢袁玉珠,还三番四次招惹那个女人,被收拾是迟早的事,我为什么要救这个薄情人,他死了才好。”
“你真是这么想的?”陈砚松眉头紧蹙,见女人半晌不说话,可眼睛却红了,他心知戚银环心里还痴恋吴十三,于是佯装要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反正话我也给你带到了,将来他要是死了,你也别怨我没给你说,既如此,姑娘就早些歇着吧。”
话毕,陈砚松轻轻按了按女人的肩膀,转身便走,心里数着数。
一、二、三……
“等等!”
戚银环忙喊。
陈砚松唇角浮起抹笑,可转身面对女人的时候,又是一派的愁眉苦目,他一步三叹的再次落座,怔怔地盯着桌面上的莲花烛台,许久没言语。
“到底出什么事了?”戚银环见男人神色不对,忙问。
“哎!”陈砚松重重地叹了口气,似有些难以启齿,面颊臊的微红:“那不是你那师兄一直对玉珠图谋不轨嘛,近来俩人举止有些过于亲密了,王爷就发了大火,正巧头先玉珠雇吴先生找我家女儿,吴先生又将活儿包给了一个叫鬼影方六的家伙,王爷最近派人暗中散播方六寻人有下落的消息,玉珠就忙不迭叫吴先生去益阳县找方六,那个……王爷设下了天罗地网……”
“糊涂!”
戚银环气得噌一下站起来,脚上的银铃随之也发出清脆声响,她手攥成拳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住地骂:“我早都告诉他,别招惹袁玉珠,他偏不听,劝了他无数次,让他投靠王爷,务必谦卑些,他简直耳朵里塞驴毛了,好,这下惹翻了阎王爷,人家恼了,要杀了他。”
骂完人后,戚银环冲到陈砚松跟前,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焦急地问:“什么时候出的事?为何现在才告诉我?你知道王爷派了哪些人去益阳县?”
陈砚松只觉得腕骨要被这女人捏碎了,额边顿时冒出细微冷汗,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喊疼,唇抽抽了下,强笑道:“吴十三是昨晚上走的,我真不晓得王爷派了谁,你别急,先别急。”
陈砚松往开推女人的手,谁知,戚银环反而将他抓的更紧。
“我师兄和你老婆好,你该恨他才对,见他要遭难,还不赶紧放烟花爆竹再吃一海碗酒?怎会怎么好心知会我?”
陈砚松低下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戚银环手上力度大了几分。
“你先松开。”陈砚松终于没忍住,“你把我弄疼了。”
“真是没用。”戚银环啐了口。
陈砚松剜了眼女人,如同只被砍了一刀的落汤鸡,低垂着脑袋,双腿分开,臂膀撑在腿面上,使劲儿地搓手,磕磕巴巴道:“就、就王爷用强了,玉珠那个人性子拧巴,反抗时不甚划伤了王爷的脸,王爷生了好大的气,让崔公公把玉珠送回陈府,叫我好好管教一下,谁晓得那么凑巧,那吊在半空的青铜灯给掉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到了他头上,人当即就晕倒了,崔锁儿怕出事,便将玉珠送回我家,画地为牢,等王爷醒后再作处置,玉珠那性子素来不愿连累别人的,央告我找你,去救救吴十三。。”
戚银环听得愣住了,忽然冷笑数声:“我明白了,你是怕王爷薨了,袁玉珠势必会被抄家灭族,这世上除了我师兄,没人敢救她管她,所以你是想让我把吴十三救回来,让他继续料理袁玉珠那烂货的烂事?”
陈砚松见戚银环如此恶言,很是厌恨,可是没生气,摇头淡淡一笑:“那你自己决定呗,说不准他本事大,就能逃过一劫呢。”
“混账!”戚银环大怒,将梳妆台上的昂贵首饰、胭脂水粉全都拂到地上,“吴十三那是自作孽,我才不会管他,哼,我早说了袁玉珠是祸水,都不信,瞧瞧她祸害了多少男人。”
说到这儿,戚银环手扶额,翻了个白眼,“我倒是不懂了,袁玉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真是个半吊子,不就是被王爷睡一下,又不会少掉一块肉,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么,命比纸薄的东西!”
听见戚银环不断地谩骂玉珠,陈砚松再也忍不住愤怒,完全忘记自己也曾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忍不住出口相讥:“你够了哦,我媳妇儿她人品贵重,宁死不屈,就是比你这种人尽可夫的淫娃荡妇强,闭上你的臭嘴,少他妈羞辱她了,警告你,把老子惹翻了,老子可不怕你是什么无忧阁阁主,侯府贵女!”
“嚯!长本事了啊,还敢跟老娘龇牙咧嘴!”戚银环双手叉腰,上下扫视陈砚松,鄙夷道:“这会儿知道维护老婆了,究竟是哪个卖妻求荣,别让我说出来!我就骂她怎么了,骚狐狸!婊子!贱货!你能把我怎样?!我告诉你,我巴不得看她全家给王爷陪葬,到那天我肯定要摆十天十夜的流水席庆祝!”
屋里的气氛便如置于炭火上的热油,不仅发出刺拉拉的响声,还冒黑烟。
两个极度理智、极度功利的人忽然都不冷静了,开始相互谩骂嘲讽,“热油”似乎遇到一点火星子就会燃成熊熊大火。
陈砚松和戚银环怒瞪着对方,剑拔弩张,慢慢的,那把柴火渐渐熄灭,两人便如败了的斗鸡,耷拉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良久,戚银环叹了口气,踢开脚边碍事的虾须镯,径直走向立柜那边,哗啦一声将柜子打开,将里头的各种毒药、暗器一股脑拿出来。
陈砚松见状,忙上前帮忙,往床上扑了块布,把那些瓶瓶罐罐打包起来,贴心地问:“我准备了匹快马,就拴在马厩里。”
戚银环“嗯”了声,脱下宽大闲适的纱衣,换上更利落的夜行衣,用黑布包住头和脸。
陈砚松从兵器架上将那把双刀取下,递过去又问:“需不需要给你备些干粮?”
戚银环摇摇头:“不用了,吃多了反倒不好上路,马一颠全吐了。”
说话间,戚银环将包袱背到背后,冲陈砚松挥了挥手,惜字如金说了句“走了”,便匆匆离去,很快消失在微潮夜色。
陈砚松什么话没说,默默弯腰拾起地上的胭脂和发钗等物,妥帖地安放进匣子里,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他走到门口,仰头看乌漆嘛黑的天空,又有一场雨么?
这时,一阵急匆匆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阿平。
地上水多,阿平俯身卷起湿裤脚,搓手凑到陈砚松跟前,下巴颏朝后努了努,摸着自己的侧脸,低声道:“她挑了匹快马,我帮着安马磴子,她脸特别臭,我略笑了笑,呼哧甩了我俩耳光。”
“你都没瞧见,方才跟我吵起来了,几乎要干仗呢。”
陈砚松鼻孔发出声冷哼,悠哉地品了口茶,仔细地回想方才和戚银环说话时,这女人一丝一毫的小表情、小动作,忽然眼前一亮,眉梢微挑,朝他的心腹阿平勾了勾手指,问:“平啊,你说戚银环现在最恨谁。”
阿平嘿然一笑:“自然最恨咱们二奶奶。”
陈砚松又问:“你说戚银环乐不乐意救下吴十三后,放任吴十三继续和玉珠纠缠?”
“那肯定不会。”阿平笑道,“可她过去控制不了吴十三,想必以后也不行,请恕小人冒犯了,如今王爷和二奶奶已经挑明了,想必今后王爷还会对二奶奶穷追不舍,势必到手为止,王爷厌恶吴十三,戚小姐偏去救人,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可万一王爷薨了呢?”陈砚松冷不到道。
“啊?”阿平显然愣住。
陈砚松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沉吟片刻,幽幽道:“我试图站在戚银环立场上考虑问题,如今王爷已经不怎么信任她了,逐渐让骏弥接手无忧阁,顶替掉她,对她动辄打骂,把她一家老小的性命攥在手心里,戚银环肯定会有不安感,上次她就在我跟前提过一嘴,说担心狡兔死走狗烹,我要是她,现在肯定生了异心,打算换个东家伺候。”
阿平跟了陈砚松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有点心机,他惊呼了声,双拳朝长安方向拜了拜,低声道:“您是说,她打算攀天子?”
“不止。”陈砚松闭上眼品咂:“假若我是戚银环,我现在深恨袁玉珠,这回袁玉珠犯下了事,害得王爷昏迷,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机会,我出身极乐楼,最擅长使毒……”
说到这儿,陈砚松忽然睁开眼,意味深长一笑:“我要神不知鬼不觉给王爷下点毒,罪魁祸首必然是袁玉珠,刺王杀驾罪名可不小,袁玉珠全族死定了,而我有不在场证据,我去益阳县找我师兄去了,如此一箭数雕,我除去情敌,摆脱了王爷的控制,届时我还会带着无忧阁投奔天子……”
这番话早都将阿平吓着了,男人咽了口唾沫,“她胆子应该没那么大吧。”
陈砚松冷笑:“她若是胆小,就得不到如今的荣耀权势了。”
“那、那……”阿平忙问:“那咱们怎么办?要赶去王府告密么?迟了就怕王爷遭难。”
“不急,总得给她一点下毒的时间。”陈砚松一扭头,见阿平脸色蜡黄,拍拍阿平的胳膊,笑骂:“瞧你吓得那怂样,莫慌,原先太医院院判杜朝义被皇帝贬斥回洛阳,这老东西医术毒术天下无双,能从阎王手里抢回人,明儿一早咱们亲去杜家请老爷子,杜老而今郁郁不得志,巴不得去给王爷瞧病呢,经老爷子这么一搭脉,就知道戚银环到底有没有耍鬼把戏,若是我猜错了,她没下毒,那咱们请杜老就是给王爷表孝心,若是我猜对了,那咱就能借王爷的手除掉她,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听到这儿,阿平敬仰地望着陈砚松,忽又坏笑了声,问:“爷,您不是和戚小姐关系挺亲密的嘛,怎么又……”
“谁让她欺负玉珠来着!”
陈砚松啐了口。
忽然,男人危险地眯住双眼,盯着漆黑的远方,喃喃道:“她知道我太多秘密,得尽早除掉,而且我做的那些事,总得有个人替我背黑锅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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