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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 上元灯节。江都城中,街市如鼎沸。
沉沉下午才带着魏弃闹出过那么大一番动静、自觉不宜再张扬, 是以进了永安街的第一件事, 便是在临近的面具摊挑了一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戴在脸上,又给魏弃精挑细选了一只“半遮面”。
浅金色的花纹流转,绘出活灵活现的长颈神凰。
魏弃微弯下腰来配合, 她踮起脚尖,庄而重之地把那面具戴在他脸上。
摆弄调整了好一会儿, 末了,方才满意地笑起“果然,”朝华宫第一狗腿重现往日风采, 不遗余力地吹捧道, “阿九的脸,就是要戴最花里花俏的面具才般配。”
只可惜,她是顶着自己脸上两只犄角、白得像鬼、怒目圆瞪的面具说的。
便是再热烈缱绻的话, 经由一只“恶鬼”的嘴说出来, 也难免显得诡异。
魏弃闻言默然, 掀开她脸上那修罗面,露出面具底下、小姑娘俏生生的笑脸。
“你戴我脸上的。”看了半会儿。
这少年终忍不住说了实话,蹙眉道“青面獠牙,与你不相宜。”
“不不、才不要”眼见得他要探手来取, 沉沉却忙死死护住脸上面具。
三两下间, 又把面具牢牢戴在脸上。
小脸尽藏在那彩绘面具底下,她瓮声瓮气道“鬼面具戴在我脸上, 我瞧不见便不害怕,戴在你脸上,阿九, 我都不敢和你走在一处啦。”
魏弃“”
与谢沉沉一起待久了,他终于时常能体味到,所谓好气又好笑是什么感觉。
上元观灯,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只见家家户户门前皆缀彩灯,样式无不新奇。
仰头望,夜空是孔明灯之海,无数雪白灯盏浮空,载着新年祈愿飘然远去;
四周环顾,人间烟火更彻夜不息,且不提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叫卖声不绝,更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杂耍艺人各展身手,戏狮走索,耍刀喷火。
沉沉本就正值贪玩年纪,又许久没见过这般热闹场景,当下看得目不暇接。
一时要去瞧人怎么打树花,一时又钻进人群去看大汉顶缸、跟着众人一同拍手叫好。
和这泥鳅似的揪不住的丫头相比,魏弃却总能在人群中找出最安静的一块地、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显然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沉沉看完了热闹,四下一望,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不在身侧,又立刻反身来找。
“不看了”他问她。
小姑娘却摇摇头。
揭开面具,绘声绘色地给他把方才所见“奇景”重演一遍,又道“当然要看殿下,你方才有没有看到,那个大叔嘴里能喷火”
魏弃原想说那不过是嘴里事先含了一口酒、用以唬人的把戏,他在书里早都见过。
可一见她那笑意粲然的模样,不知为何,却终究没说出口,只任她紧握着手,把他拖进人群里去。
紧握的手心,不多时便汗意涔涔。
可她似乎压根没想过要松开的事。
只带着他艰难地穿行于人潮之中,每经过一处热闹的,便停下来看看,又同他讲起许多少时的趣事。
说着说着,忽又指指不远处那坐在父亲肩膀上看耍狮的小姑娘,道“从前,我便是这么看灯会的,”沉沉面带怀念,“我打小便长不过人家,踮起脚、跳起来也瞧不到在表演什么,阿爹怕我哭鼻子,便次次那么扛着我。”
直到后来,谢父年纪大了,她又长得实在白白胖胖。
谢父扛着她没走过半条街便气喘不已、要停下来歇。
谢缨便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这“苦力活”。
少年扛着家中小妹,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堆玩伴,每次都挤到人群的最前排去。
可尽管到了最前排,怕旁人挤到她,他还是稳稳把她扛在肩上。
旁人打趣说他溺爱,日后要把家里妹子惯得嫁不出去,没人敢娶。他顿时俊脸一沉,反问说溺爱又如何
若是连我也比不过,何来的脸娶我家小妹。
兄长虽“恶名在外”,从小到大,却从没亏待过她一丝一毫。只是如今
如今,一切都变了。
沉沉的脸色倏然黯淡下来。
离开定风城已有数月,可她一直不愿去回想关于那红衣人的任何回忆,也未曾向母亲提起过半句、兄长“也许”还活着的事。
或许,只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英恪、尹轲,又或是谢缨。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身上有着怎样的过去。
不可否认的是他如今已与她,与所有魏人身处对立的两面。
他们若有下一次再见,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只能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又提起笑脸来,向魏弃伸手示意长街正中央、最是热闹的金枝酒楼。
听名字也知道,那酒楼是金家人名下产业。
说起来,这金家也的确“业若其名”,凡他们所营,无论酒楼银庄,抑或赌场布坊,概都以金为名,或装潢中“处处见金”,唯恐旁人不知他们家财万贯似的。
此刻,酒楼内外更已被围得人山人海。
“每年上元节,金枝酒楼外头都会垂挂十处灯谜,”沉沉指着那从二楼窗外直坠而下的红色长幅,“若有人能猜对所有灯谜,尤其是最后一道、由金家家主所出的对联,便能得黄金十两,同城中工匠花费数月制成的灯王一盏。”
只不过,在她记忆里,似乎从没有人拿到这十两就是了。
就连小时候、在她心里文采最佳的陈夫子也就是陈缙的老爹陈秀才,也败在了第七道上。
所以,那十两黄澄澄的金子也好,那盏巧夺天工、年年花样不同的“灯王”也罢,诚然也不过是金家人用以炫耀家底的一种手段罢了。
只是赏金丰厚,加上节日气氛使然,年年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沉沉也不例外。
虽觉灯谜八成猜不中,却还是忍不住拉上魏弃凑上前去,仰头望向金枝酒楼前那一盏高悬门前的走马灯,问一旁专责招呼往来客的小二道“今年的走马灯,里头图案绘得什么”
寻常的走马灯,样子颇似圆柱宫灯,内里多附一层剪纸,待灯中燃烛,热气上浮,图案便随着纸轮辐转而动,灯屏上物换景移。那模样是否活灵活现,是否毫无滞停,皆颇考验匠人功底。
而眼前这盏灯,更是丝毫不吝点缀,金座托底明珠垂,也不知使了什么技法,每转过一轮,图案竟都不相同,犹如看皮影戏一般,层层叠叠,人物翩然纸上,精巧灵动。
“这画得什么,你们姑娘家家的便不知道了吧”
小二闻言,一脸骄傲“这也是我们当家的消息灵通,方才第一时间能知晓,如今我们大魏,可出了位神人了”
“神、神人”
沉沉仰头盯着那灯盏上战场厮杀、你追我赶的画面。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想明白个中关窍。
反而是身后默不作声的魏弃,倏然抬眼看了那灯。
面上神色,立刻便微妙起来。
“正是”小二道,“想当初,我们吃了燕人多少苦头,二十余年,几番交战,从未在北燕马蹄下讨得丁点好唯有这位九皇子殿下”
说着,他伸手指向灯上绘着那猿臂蜂腰、手持两把双剑,小山般壮实的汉子。
“不仅大败北燕,为我们大魏一雪前耻,更毫不贪功,视钱权为无物,一心只为护天下太平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位这般人物您瞧瞧,这灯里头画的,可不就是九殿下驱马杀入燕贼营中,大败燕军,后又千里驰援,守下定风城的英勇功绩么”
沉沉却听得傻眼。
这、这,你们确定这是“九皇子殿下”
她回头看了眼仙子似的本人,又看了眼灯上膨胀了足有两圈的“画中人”。
心说你们是不是对“英雄”形象有什么误解
小二见她面露诧异,不时回头,眼神遂也落在她紧牵着的俊美少年身上。
表情明显地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又忙低声轻咳掩饰,随即冲谢沉沉义正言辞道“都说这样貌不过身外之物,我看也是。姑娘家家的,看人更需得多瞧瞧这人呐,有没有志气、骨气。若是单靠着一身好皮囊”
话音未落。
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色顿时一冷,道“我家郎君至少还有一身好皮囊。不像有些人,单看皮囊就够腻味了。”
萧家老太太有眼无珠也就罢了,怎么人人都这般“有眼不识泰山”
她可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尊老”,却绝容不得连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都当着她的面要踩上魏弃一脚。
语毕,连灯也不看了,拉着魏弃便要走。
“什么灯王,”沉沉小声咕哝道,“人都没画明白呢,阿九,我们走。”
可两人还没从人潮中挤过身,忽又听侧前方有人喊“阿姐阿姐”
是萧殷的声音。
沉沉循声看去,只见萧殷、黄家小五娘、还有金家的三公子,几个孩子围着一长须老人,正在酒楼外头人挤人、提交灯谜答案的书桌旁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萧殷艰难地挤到她身边来,看她一眼,又红着脸、怯生生地看向她旁边的魏弃。
“这、这就是大”大美人
萧殷结结巴巴,脸上是沉沉从没见过的羞赧和乖巧神色。
她却来不及想太多。
眼见得他险些把自己在背后给魏弃取的“诨名”给说出口,吓得忙一把捂住他嘴,又连连比着“嘘”的手势,“对,这就是大恩人,大恩人,你叫他阿九哥哥便是了。”
说完,又忙转移话题,连珠炮似的问“你怎么在这你同五娘他们在猜灯谜猜着了没”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还是萧殷第一次乖乖叫她“阿姐”。
萧殷点了点头,脑袋往下埋着,好一会儿,又悄摸偷看了一眼魏弃。
沉沉问他“可猜出来了”
萧殷这才回神,道“我们正等着夫子写最后一道对联呢。”
沉沉闻言,往那人堆中一看,方知,原来那白须老人便是学堂的文夫子。
这位老夫子,是城中出了名的性子敦厚,爱生如子。
遇着穷苦人家交不起束脩,家中孩子却有些天赋才学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过来旁听上课。
文夫子会来掺和这猜灯谜的热闹,八成也是给这些学生撺掇的。
沉沉一向很敬重读书人,闻言,忙要上前去同夫子见礼。没走几步,萧殷问她魏弃怎么不来,一副依依不舍。连连回头的模样,她无奈,只好又回头唤魏弃一并来。
文夫子白眉微拧,正为最后一道对联犯难。
见沉沉过来寒暄,却仍是笑着放下笔,与她聊起萧殷在学堂的表现,言谈中不吝夸奖。
只是末了,又忍不住轻拍了拍身边几名学生的肩膀,叹息道“可惜可惜,学堂恐怕办不过今年了。”
“为何”沉沉愕然。
“老夫家中,尚有百岁老母,年前不慎摔伤了腿,从此卧病不起,”文夫子道,“我虽年过七十,膝下门生无数,可此生却未能尽于孝道。如今老母病重,学堂又入不敷出、聘不起旁的夫子别无他法,也只能暂且关闭。”
此话一出,几个孩子尽都沉默。
小五娘默默垂泪“所以、所以我们才想叫夫子来猜灯谜,若是得了那十金,兴许便能”
“我都说了叫我二哥给”金家小少爷立刻跳脚道,“可夫子非不让,说坏了规矩”
萧殷闻言,恶狠狠踩他的脚,“你就知道二哥二哥的,学堂是夫子的,又不是你们金家的,让金家人来出这个钱,你家那个大哥以后更横行霸道了从我们学堂出去的,个个都得在他面前做孙子。”
萧殷搬出金不换,小少爷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不说话了。
沉沉看在眼里,心下也有几分不忍文夫子的学堂,虽不是城中最有名的,可他是真正的好人、好夫子,饶是从前谢缨那般调皮捣蛋、日日逃学的,也从未见夫子体罚或往家里告状,只是一次又一次把他留下、同他讲那些孔孟夫子的大道理。
谢缨与她说起时,虽难免抱怨几句,可每一次,也都是说“老头子是个好人。”
给他教出来的学生,想做坏人都难,脑子里时时刻刻是他念经的声音。
“”
沉沉忽道“有了这十两黄金,便能为夫子解困了么”
“至少可以重修学堂,为孩子们聘上位新夫子,暂代得一时。”
文夫子苦笑“可惜,老夫才学不精,知孔孟之学而不知世间奇巧,除了最后这幅对联外,还有两处灯谜,也不得其意。”
“夫子莫急。”
沉沉闻言,装作仰头看那些红幅。
背在身后的手,却轻轻扯了下魏弃的衣袖。
魏弃眼神落低,看着她摆来摆去“招呼”自己的小手。
末了。
终是在她掌心写下个“可”字。
“我这位朋友阿九,专通世间奇巧”小姑娘面上一喜,立刻脆生生道,“许能帮得上忙,且让他一试。”
金枝酒楼,二楼雅间。
屋中无珍馐美味,倒是墨香正浓。
少年坐于一叶矮几前,桌案上早已堆满宣纸。
随手捻起一张,上头所书灯谜答案却都称得上个个奇思妙想。
也个个与谜底八竿子打不着。
他以袖掩口,不住轻咳,本就病态的脸上,更因寒意而添上几抹苍青之意。身旁的仆从见状,面露不忍,小声劝道“二公子,每到冬日里,您这病便发得勤。不若先回府上,这些书卷,便交由奴才审阅罢。”
反正也不会有人答对。
这都几百张了,竟没一个能答中公子心中所想的看了又有何用
终归是一堆废纸罢了。
金复来明白他的关怀之意,却仍是摇头道“不必。”
少年形销骨立,清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两眼却清亮温柔,低声道“此事关系甚大,惠寿大师佛法高明,必不欺我。我今日,便在此等那位有缘之人。”
语毕,恰有人敲门、又送来十余张“谜底”。
金复来一张一张翻过,紧蹙的眉头却始终未有放松。
直至翻到最后那张。
他的手指停于眼前未干透的墨渍,神情忽的微怔。
回过神来,猛地抬头,同身旁仆从道“速将作此答卷之人请进屋来。”
仆从连声应是,不多时,便请来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先生。
金复来认出这位便是三弟学堂里的文夫子,面上不由现出几丝迟疑。
顿了顿,却仍是起身与人见礼“见过文夫子,某叨扰了。”少年声音温和,如清风拂面。
“专程请夫子一叙,还望请教,天下乱,目中见菩提,兴亡不管,为何要对这句”
净土灭,纵木鱼敲破,何得登仙。
对仗并不工整,词意亦非婉转。
偏偏,却与他心中所想无出左右,令他一瞬豁然开朗。
想来书写此句之人,便是惠寿大师所说、他今日合该等到的有缘人。
金复来心下紧张,一眨不眨地望向面前的老夫子。
文夫子听罢,却轻捻白须道“老夫不才,最后一道对联,并非出自吾之手。”
他一愣。
“那是何人所作”
“他们此刻应已走远。”
文夫子摇头道“那少年只托我转告,若有人问及为何,便告知对方,凡人目,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真正的菩提目,见山,却知山倾埋枯骨,见水,知涝年水滔天。苦于答案,不如一见天下。”
末了,又从袖中抽出一纸折了两折的信纸。
“至于这封信,则是谢家姑娘托我转于阁下。”
金复来尚未从那几句话里回神,人反应慢了一拍。
可,仍是下意识接过信笺摊开,一目十行地读完。
“这”
少年脸上却忽现勃然怒色,扭头问身旁仆从道“从我在浮青山静养至今,三个月来,大哥日日在找陈家人的麻烦,拦着陈缙、不让他上京参加会试”
仆从眼神飘忽,讷讷不敢答。
少年见他表情如是,当下便知了答案。
声音更冷了七分。
“我早已说过,金家不是恶霸,横行城中,终不得长久。”
金复来道“十年寒窗苦读,终登天子堂前,本是江都城一城之幸事,他竟敢横生阻拦,将我们金家置于何处,身为大丈夫,竟连这般肚量都无,又有何颜面去见金家列祖列宗”
“传我令下去,我以金家代家主身份,从即日起,命他长跪祠堂,静思己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二公子,使不得呀,”那仆从听罢,脸上轰然变色,顾不得文夫子在旁,急忙跪地为金不换辩解道,“大公子他只不过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他如今多大了。”金复来道。
“”
“速速派人为陈缙准备一匹快马,备好盘缠。再请四名得力镖师,务必在一个月内,安全将其送至上京,”少年声色皆厉,“若有闪失,或再有人从中作梗,我金二以性命担保,绝不姑息”
而与此同时。
江都城中,自古有一河,名为碧川,穿城而过。
时值上元佳节,河道两旁,皆是放灯的男男女女。沉沉也花光身上最后那枚碎银子,买来一盏荷花灯。
向一对好心夫妇借了笔墨,她央着魏弃在上头写愿望。魏弃写了几句,她却看不懂。
轮到自己写,索性简单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开心”。想了想,又添上四个端端正正的“问殿下安。”
荷花灯融入灯潮中,随水飘远。
她目送它远去,转身还了笔墨,顺带赠出两枚饴糖这还是方才萧殷给她的。
取下修罗面具的小姑娘巧笑倩兮,祝好心夫妻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跑回魏弃身边,却见少年的目光仍落在那远去的荷花灯上,久久未动。
她问“殿下方才写了什么”
魏弃说“荒淫之句。”
“”
沉沉一愣,反应过来那话是什么意思,却不由地红了脸“什么荒淫殿下才不会写那种东西。别骗我,到底写得什么”
魏弃不答,却反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沉沉笑,“我的愿望,方才都写上了呀嗯,不过,若是我认得的字再多一些,我还要写,吃好、喝好、睡好,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有用不完的钱”她一个个掰着手指细数着。
说完了,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小声道“是不是有点太没出息那我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愿望”
“是什么”魏弃问。
只是谢沉沉这回却默然片刻。
许久,方才轻轻说“我没有同殿下说起过,其实,定风城刚打完仗,我便一直想走,除了确实想家想娘亲以外,还因为我那段时间,夜里总是做噩梦。”
梦里血流成河,嚎哭声不绝。
她看见尸体堆成山,房屋烧成灰,失了母亲的孩子与失了孩子的母亲,一桩桩的惨剧就在眼前上演。
分明打赢了仗。
可是那些死去的人,那些破碎的家庭,仍是摆在面前血淋淋的事实。
躺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包括她为了伪装阿史那金剁指而砍下两根手指的男尸,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生命,在定风城,是走街串巷的商贩,是卖布的活计、是酒楼的小二,是绣庄的绣娘。
没有了人,城就是死城,每一天,她走出城主府去,外头都在做着丧事,或焚烧无人认领的尸体。
那一刻,她心中再也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剩无边无际的恐惧。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还会践踏南边的魏人,不杀人,他们便会杀你,杀方大哥、王将军燕人若是得到定风城,一样会屠城。我多想让自己不那么怕,让自己的手和腿不要发抖,但那时候的我真的做不到。我一心只想回江都城,过平静安稳的日子,甚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我只想做个无忧无虑、整天只知吃喝睡的小姑娘。”
沉沉说着,仰头望向夜空中的孔明灯海。
“我知道自己很没用,明明定风城里都是受伤的人,是失去亲人的人,我还是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我有家人,有朋友,我侥幸活了下来,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许一个更大的愿望的话,”她说,“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两个人并肩坐在河岸边,只有寒风迎面拂过,她微微侧头,靠住他的肩。
忽的,又轻声说“我想在江都城留到四月。四月二十六,是娘的生辰,我想陪她过一次生辰。”
“好。”魏弃点头。
“那,这三个多月,”沉沉问,“阿九,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
话落。
她悄摸侧头看他。
魏弃的表情,却似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没想过。
毕竟,对他来说,在去北疆之前,每天呆在朝华宫里要做的事,也不过就是“活着”而已。
沉沉于是小声提议道从方才,她便在心里默默“谋划”了“你读过很多的书,比夫子还要厉害,你还会弹琴、会下棋、会画画,什么都会,若是阿殷他们能做你的学生”
“教不了。”
魏弃却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她“我只会杀人。”
“说什么呢,”沉沉立刻瞪大了眼,一本正经道,“若是连你都不算学、学富五六七八九车,我这种算什么呀”
又心虚地小声道“而且、其实,其实我也想学,我每日都去接阿殷放学,却从没进过学堂。我怕夫子嫌我愚笨若是阿九教,想必就不怕了。”
魏弃闻言,盯着她那惴惴不安的小脸,沉默片刻。
末了终是毫无意外地服了软,道“或可一试。”
沉沉一贯“翻脸”比翻书快,落寞的表情顿时换作开心的笑脸。
“好阿九,好阿九,”又一把挽住他的手,她说,“那我答应你,等陪阿娘过完生辰,我们就回定风城去。”
他身上毕竟还有虚衔,总陪她呆在江都城,终不是长久之计。
沉沉说完,自觉善解人意,忙凑上去、等他说几句好话来听。
“”
魏弃却道“也许要先回一趟上京。”
“为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
又是这句话。
沉沉气得捶了下他肩膀。
魏弃又说“只回这一次,日后便再也不回去了。但,若是你想回江都,随时都可回来。”
听着莫名像是在“将功补过”。
沉沉闻言,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
只是,不知为何,观他表情沉凝,忽然间,竟又难得的生出几分促狭之意。
“可是”小姑娘于是故作迟疑,慢吞吞问道,“你就不怕,我不回去了”
“”
魏弃说“我长了腿。”
言下之意,你不回来,我来找就是了。
沉沉一招不成,又道“那万一、万一你来找,我也不回去呢”
哪有那么多万一。
魏弃抿唇不语。
可她一个劲摇晃他的胳膊,似乎非要听到这“残酷”的答案。他终于还是蹙眉开口“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沉沉满脸疑惑。
“我也许会杀很多人。”
“”
“也许会做很多让你觉得害怕的事,”他说,“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
沉沉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提了个多么可怕的话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小姑娘面容恳切,险些没有赌咒发誓,“总之我、我绝不抛下你,阿九,你可不能再往下想了。”
再往下想,指不定日后,真要成江都城里“可止小儿夜啼”的一号人物了。
魏弃无言“”
想太多的到底是谁
可,尽管如此。
他沉默着,忽又伸手,冰冷的手指轻按住她暖乎乎的小脸,说“谢沉沉,你不能抛下我。”
“方才说了呀不抛下、不抛下。”
“若是抛下了呢。”
“”方才才说你别想太多,敢情随口一问,把你的好奇心还勾起来了
沉沉叹口气“那我不得好死总行了吧”
“”
“你真的让我不得好死啊”沉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说话,不由目呲欲裂,猛地抬起头来、险些撞到魏弃下巴。
小姑娘手指颤颤巍巍点着他的鼻尖,“你、你难道不该说,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吗”
“我不知道。”而魏弃又一次给了她相同的回答。
只是这一次,语气中是真正的迷茫。
他垂眸看她,似乎想在这张脸上找到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许久,方才飘然转开目光。
“我想象不到你不得好死的样子,”他说,“但是,你死,我也会死,那不算抛弃。”
真正的抛弃,是你明明活着,却明知我不会杀你,而不愿与我一起。
沉沉却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觉得他实在嘴巴太坏,不可理喻,遂别别扭扭地鼓着嘴巴生闷气。
可生了会儿气,没“吓”到他不说,反而把自己给气饿了。
所以,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生气了。
“算了,我身上还有八文钱,”沉沉忽开口道,“我们去吃阳春面够买两碗了。”
魏弃说“嗯。”
两人遂起身往面摊走。
没走多远,沉沉又说“你下次可不可以学一些好话哄我呀。”
魏弃说“哦。”
沉沉觉得此人实在无法沟通,气呼呼地跑去买面。
付完银子回来,继续气呼呼地坐到他旁边,拿他素白的衣袖擦桌子。
魏弃“”
少年盯着某人故意别过脸去不理自己、仍然气到鼓起腮帮子的侧脸。
忽的,却开口轻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溺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沉沉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什么布”
魏弃“”
算了。
真的算了。
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衣袖,“擦桌子的抹布。”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网址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老网址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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